生命的悔恨与赎罪 分类:讀書會


生命的悔恨与赎罪──《潜水钟与蝴蝶》、《追风筝的孩子》及《赎罪》

日期:2008-03-31 记者:韩良露

最近连续看三部都是由小说改编成的电影,而影片的主题也都刚好和悔恨与赎罪有关。
《潜水钟与蝴蝶》是多年前畅销全世界的励志自传作品,关於一个事业有成的杂志总编辑,如何在试开BMW的美好的一天,从上午和年轻的爱人有过美好的性後告别,下午去探望前妻和小孩,带着小孩去游车河时突然中风,从此变成了全身瘫痪,只剩下左眼皮可以动的闭锁人。

在生命遭逢如此巨大改变之後,变成活死人的生存,还能做些什麽?
作者找到一个很好的譬喻来描述他自己听得到、看得到外在一切却完全无法移动身躯、无法说出自己想法的存在状态像被禁锢在潜水钟里的人;但经由语言治疗师发明的字母表达,他可以藉由左眼皮眨一下代表是,两下代表不是的方式,一个一个字母地拼凑成一个字句再连贯成一段文句乃至一整篇文章。

几年前就阅读过书本的我,虽然脑筋理解作者潜水钟的状态;但在阅读作者美丽如蝴蝶飞翔般的文字时,真的会相信书本的文宣所说的这是一本歌颂生命之书,当生命变得如此不堪残破的同时,作者可以表达出来的文字的力量仍然如此优美、充满生命力,让我们在阅读时几乎忘记了作者的潜水钟。

文字可以是抽象性的超越,但电影却不是这样,电影就是现实。在观看《潜水钟与蝴蝶》时,不管是透过作者主观的视角所看到的扭曲、支离破碎、闭锁的外界,或客观的视角看到作者瘫痪的身体以及艰难与痛苦地利用眨眼来拼凑字句时,作为观众的我,感受到潜水钟的沉重绝对远大於蝴蝶的轻盈与自由,这就是影像和文字力量不同的所在,影像是真实,文字可以是虚幻。

在电影《潜水钟与蝴蝶》的世界中,我们看到生命的悔恨远超过於生命的歌颂,我们看到原本不太花时间跟子女相处的主角,如今连用手轻抚孩子的头都不能了,我们看到愿意陪伴他的女人是他抛弃的前妻而非他热恋的情人,当生命以最严苛的方式考验我们时,我们才会发现我们最容易错失的是平凡的幸福。

《追风筝的孩子》是一本很好看的半自传体小说,小说长於细节描绘,让读者可以很感同身受到作者童年时的阿富汗,作者出身於喀布尔的上层家庭,从小就跟仆人阿里的孩子哈山一起长大,哈山是阿富汗的少数民族,有着先天种族身分的弱势和经济的劣势;但哈山却是一个乐观、单纯、正直、忠诚的人,只是人性上的优势却不能阻止哈山面临命运捉弄,偏偏造成他不幸的人之中还有被哈山视为最重要的朋友——即作者自己。

整本小说在描述阶级、种族的不平等,如何扭曲了人性的天平,丑恶、残忍、小心眼的社会统治强者,如何在现实及人性上剥削、凌辱社会弱势,但哈山代表的弱势并不起身反抗,只以宽宏大量或愚忠谦卑的方式接纳命运;这样的主题是非常东方的宽恕,而非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复仇,在社会的天平上,复仇或许比较公正,但在人性的救赎及道德的净化上,宽恕却往往更有用。

《追风筝的孩子》就是关於作者的道德悔恨以及赎罪的过程,他必须回到阿富汗去面对他自己国家、社会、家庭、个人的丑陋真相,以及如何藉着真实的行动去为这一切赎罪。
小说在描述作者的童年处境、心理转化的过程以及命运的变迁都十分深入及感人,但电影的强项一向不是心理而是意象,《追风筝的孩子》的拍摄手法用的是比较传统的叙事语言,把小说中某些重要的场面重现,因为阿富汗是许多人不熟悉的国家,因此看电影的人可以透过影像去认识阿富汗(虽然这样的认识很肤浅,但聊胜於无,至少比只在电视新闻中看到的阿富汗战火情景要深入一些。)

作者十五岁从阿富汗逃难到美国,这个说故事者述说的个人命运同时也说出了民族宿命的苦难,但美国在文化上一直被阿富汗当成敌人,但作者却因为敌人的世界文化传播的强势,才能使他的英文小说以及小说改编的电影被全世界看到,在小说及电影大受欢迎的同时,观众其实还是得反省阿富汗有问题并不等於美国没问题,美国提供的避难,并不等於道德的救赎,哈山的儿子到了美国,并不等於到了天堂,但美国提供的部分的自由却至少让人们可以思索及表达道德的困境。

《追风筝的孩子》的电影可以让我们看到阿富汗的面貌,但小说才可以让我们感受到阿富汗的灵魂,这正是文字存在的价值与意义所在。

《赎罪》这部小说,是英国布克奖的入选作品,小说有着英国文学一向关注的主题即阶级的对立,女仆的儿子爱上了贵族世家的女儿,但狂热的情爱却因命运的拨弄而成为终生的遗憾,造成这一切错误的人却是一位年幼无知的少女,这位少女後来成为小说家,因一生的悔恨而写下了《赎罪》。

《潜水钟与蝴蝶》、《追风筝的孩子》、《赎罪》都是用小说家的观点写的小说,但《赎罪》却用了形式上的较复杂及世故的叙事语言,作者很清楚文字的写作建构在想像的实相而非现实的实相,但想像的世界未必不能逼近真相的核心,《赎罪》很巧妙地在小说的叙事过程中,运用假想的第三人称的叙事手法去创造虚拟的真实,但作者却不忘提醒我们文字的真实与现实的不同。

《赎罪》是一本好小说,《赎罪》也是一部好电影。因为小说在叙述形式语言上的丰富,导演也采取了丰富的电影语言,在电影刚开始建构男女主角如何坠入情网的过程,电影的镜头、场面调度、剪接节奏都充满骚动的能量,强烈紧凑的推移镜头让观众感受到片中人如何在命运的推移之下陷入无法自拔、身不由己的人生困境,但这个困境却不是来自两个相爱的人的本身,而是他们身处的不平等的环境的恶意,而最残酷的恶意竟然来自爱的嫉妒。

嫉妒从来不能让人们拥有真爱,只会摧毁爱。《赎罪》是关於爱如何被人类的恶意所破坏的悲剧,当悲剧开始呈现时,电影的叙事风格开始缓慢沉重下来,导演开始拉高观察的视角,彷佛有一个较高的神性之眼在看待个人的命运,最精采的面调度是将近六分钟不停止的移动长镜头,我们跟着导演俯视战争中的人性恐慌与无助,看到即将上战场的人群聚在一起祈求神的怜悯,看着男主角陷入迷离的状态。

这一场长戏的电影语言,证明电影有时可以比文字走得更远,当电影的意象够精准及有力时,创造的实境空间就非文字的想像所能企及。但这种文字语言到电影语言的深度转换,就需要好导演的功力。

电影《赎罪》的下半场,越来越呈现不同叙事形式的张力,观众会发现他们所看到的一切是如何受作者的想像与观者的愿望所塑造,作者很清楚故事的虚构性,巧妙运用不同的虚实真假的对立,让观者面对更复杂的想像世界。

《赎罪》的观众,在观赏过程中被设定有一个移情及涉入的角色,这其实是大部分电影都依赖的作假成真的手法,但通常电影不会点醒穿破这部分,《赎罪》的导演却要观众跟着作者一起既入又出,知道故事永远是故事,同样的故事可以有不同的说法,不同的说法可以造成不同的故事。

《赎罪》高明之处就在於观众最後会和作者一起陷入悔恨,因为观者会发现即使文字或电影的想像都不能弥补生命的流失与爱情的错失,我们每个人一生之中,都有可能像《赎罪》的叙述者般有大大的悔恨,需要大大的赎罪,也可能只是小小的悔恨,需要小小的赎罪;不管是哪一种,观看《赎罪》这部小说或电影,都会让我们必须面对自己生命的悔恨和赎罪,而当我们并不能仰赖文字或电影时,我们靠什麽赎罪?

◎作者简介
韩良露写作触角十分多元,广及旅行书写、美食、电影评论、占星学、小说、散文等各种文类。着有《大不列颠小旅行》、《他方的28次方》、《浮生闲情》、《韩良露私房滋味》、《如果城市也有灵魂》等书。
进阶搜寻

发表Blog文章

回利美园地